小说集《猎物》:穿越网络景观的迷雾

2025-04-24 15:24:00

在谈论孟小书的小说集《猎物》前,必须厘清何为“景观”。法国诗人、哲学家、导演居伊·德波在1967年出版的著作《景观社会》中指出:“景观并非是一个图像集合,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,通过图像的中介而建立的关系。”在没有互联网的上世纪六十年代,居伊•德波可以说精准地预言了未来人类社会关系的某种形态。图像,则随着技术的进步,尤其是移动互联网的出现,早已由静态照片进化为动态视频,甚至是实况的直播。

由于中介的存在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已经不是双向的、平等的,而是单向的、畸形的。以网红为例,一个拥有百万粉丝的视频博主,表面来看是偶像般的存在,拥有超乎常人的影响力,乃至于一呼百应。而偶像想要享受粉丝山呼海啸般的追捧,自然是要牺牲自我的“私货”(引自詹姆斯·伍德评论集《私货》),剥离真实个性,或戴上面具或打开滤镜,树立人设,将现实压缩至手机摄像头,表演人设——只有擅长在镜头下表演的人,才能成为数百万粉丝共同的期盼与理想。

表面看起来是网红在用才能吸引粉丝,实际上是粉丝在用期盼与想象创造偶像。偶像与粉丝的关系,矛盾又富有张力,时时刻刻都存在着反转。像是狩猎一样,双方的身份皆存在着双重性,既都是猎人,又皆是猎物。因此,两者的地位看似天差地别,实际上是互为镜像。

孟小书在新近出版的中篇小说集《猎物》中,对网络景观时代的狩猎关系,作了独到且深刻的阐释。全书共收录三部中篇,分别为《狩猎》《白色长颈鹿》《终极范特西》。耐人寻味的是,尽管是三则独立的故事,但核心角色使用了同一个名字,拥有着近乎统一的面孔。她便是网红Leila。而这,也让这部中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,拥有了类似长篇小说的统一质感。

在《狩猎》中的Leila是超级网红,赛道是健康运动领域。她与男友K一起,经营的账号拥有数百万粉丝。两人出没的场所,在外人看来,皆是光鲜亮丽的,如网红行业中的大会,闪耀着闪光灯的红地毯。两人的教育背景,亦是让人钦羡,皆是欧美留学生,说得一口流利的外语;而他们在屏幕上的互动,更是甜蜜满满,堪称是理想的爱情。工作自由,生活随性,在网友们看来,Leila过着的是“向往的生活”。

自然,这些光鲜亮丽只是浮华的表层,Leila的内心早已不堪重负。确切地说,网红圈的竞争、对流量的焦虑早就让她的精神濒临崩溃。为了营造与维持人设,她被网络流量给吞噬了。进而,她的生活也被工作覆盖了,完全失去了自我。为了维持运动女神的形象,抽脂减肥等常规项目等自不必说。小说中,令我印象深刻且悚然的细节,是Leila抽脂手术恢复后,“却发现左侧比右侧的胳膊粗一点点,并且左侧胳膊的皮肤从侧面看,也有凹凸不平的地方。虽总体细了很多,但还是有瑕疵”。这真的算是瑕疵吗?即使是,又有多少人会注意到呢。说到底,“瑕疵”是内心深处的焦虑。

Leila精神濒临崩溃的根源,在于人设与自我的激烈冲突。她的灵魂在撕裂,且难以调和。她在非洲草原上狩猎——对象是一只漂亮的长颈鹿——扣动猎枪后,猎物死于自己的眼前。“一只身高近八米、体重约一千七百公斤的生物正在自己面前渐渐死去。”尽管她所开的枪,并不是长颈鹿的致命伤,但一头动物的死亡,仍给她带去“说不清的恐惧感”。而对待已死的长颈鹿,Leila男友的做法是,“K又将摄像机接过,对准了长颈鹿。K的瞳孔也随着画面的放大而逐渐扩散开来,时而对焦,时而模糊”。是的,在网络景观时代,一切事件都将会是素材,就连死亡都将会是流量的狂欢。Leila的恐惧感来源,不仅仅是网红残酷的竞争生态,而是在长颈鹿的身上,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命运,亦如被猎杀的长颈鹿一般。事实亦是如此,当K将Leila打猎的视频在网络平台发布后,即刻就招来粉丝们的铺天盖地的谩骂——她苦苦营造与维持的人设,终究还是坍塌了。而Leila的生命,亦是走向了死亡。

Leila的死亡,并不是小说的终结。正如前文所说,《猎物》是拥有长篇质感的文本。在接下来两则小说之中,孟小书为我们完整地呈现了Leila的“前世今生”。《白色长颈鹿》是Leila突然离世后,其父母奔赴非洲,试图找出她的自杀之谜;《终极范特西》则是Leila在留学时,如何通过网络上认识了完美男友K。而在网络滤镜之下的K,却是一名处心积虑、每日为业绩所苦的诈骗犯。他的经历,似乎跟大多数诈骗犯一致,先是被发财的梦想被骗至缅北的园区,在暴力的威逼之下,被迫成为了诈骗犯。在网络世界里,受害者与加害者的关系并不是固定,而是呈现出复杂难明的局面。

孟小书的思索与观察并不止于网络乱象(流量至上、网络诈骗、网红生态、生造人设等),而是用更大的野心与耐心,写出日常生活的褶皱与广阔。与网络世界相比,日常生活显然是一张更为复杂与广阔的网络,且令人无法逃脱。

在《白色长颈鹿》中,我们得以看到贺博奇何以成为Leila。名字是一个人来到世界上最初的印记,当博奇决定以Leila的身份示人的时候,说明她不仅仅向他人构筑了新的形象,亦尽可能地斩断了与过往的联系。原来她的父母早已离婚,不是感情破裂,不是有人出轨,而是生活习惯甚至于思想观念上的错位。这些错位,难以妥协,亦无法纠正。两人因博奇的存在,而别扭地凑合地生活在一起。从表面上来看,两人似乎颇有责任感,要给女儿一个正常的、健康的家庭。然而,丧失爱的基础的家庭,弥漫期间的氛围想必是压抑的、诡异的。而博奇又是早慧且极有主张的女儿,不可能不察觉到其中的别扭和厌倦感。于是乎,当他们决定送博奇出国留学时,两人皆是松了一口气,很快就办了离婚手续。从女儿的角度来看,博奇并不是维系爱的绳索,而是成为难以承受的累赘。因此,留学的性质已然不是出国深造,而是被家庭放逐。而成为Leila的博奇,同时在以自己的方式,以一种近乎于自毁的方式来成全自己,远离父母。

在小说之中,不管是老贺,还是竹桑,与女儿之间的隔阂,皆俨然如天堑。两人想要了解博奇,只能从Leila的Vlog,知晓女儿每日的行踪,以及当下的生活状态。可见,夫妻曾以爱的名义,持续地、隐蔽地、深刻地伤害着博奇。

这则小说令我动容的原因,并不是揭露博奇的原生家庭的“罪”与“恶”,而是呈现了日常生活的无解。是的,在无边的生活面前,我们是彻彻底底的猎物,完全无法逃脱。老贺与竹桑之间仍存在着爱意,然而谁也无法阻止家庭走向破裂——离婚后,两人皆未再婚,仍保持着单身的状态,亦没有交往的对象。两人的坦桑尼亚之旅,也未使得两人破镜重圆。女儿的自杀之谜,仍沉重如巨石,压在胸口。在小说的结尾,孟小书写道:“广袤狂野的平原已被黑夜覆盖,躲在丛林中的动物得以安睡,跃跃欲试的猎人们在这寂静的黑夜期待着猎物的来临。而他们,也在各自的梦境中等待着天明。”

小说印证了居伊·德波的洞见:“在被真正地被颠倒的世界中,真实只是虚假的某个时刻。”也就是说,在虚拟的世界之中,真实至少在某个时刻,仍是强劲的存在。同样地道理,在现实的世界里,虚假在某个时刻,亦是不可忽视的存在。所谓的虚拟世界,自然也是日常生活的延展,是精神的延展。因此,一个人想要穿透网络景观的迷雾,本质上来说是要穿透生活的迷雾。可谁又敢大言不惭地声明,早已洞察生活的真相了呢?